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買床歷險記
原來，買對床是一件這麼困難的事。很難想像，這件事會這麼困難。
事實上，年輕時每年寒暑假到淡水集訓，或者到台中上教育學程，都是睡宿舍的木板床，還不是照睡？至於出門旅遊、出國旅行，哪裡能挑什麼床？一張床，不過是躺下去，睡到天亮而已，到底有什麼好挑的？
所以我實在無法理解，為什麼挑一張適合自己的床，會這麼困難。
但事實就擺在眼前，這些昂貴的新式床墊，我真的睡不好。
最大的困難是，我找不到準確的、真正的原因。
太軟？太硬？這是一般人最常用的描述，但實在碰不到核心問題。特別是這一個多禮拜以來，我因為無論如何睡不好，每天把這張床翻來覆去地睡，正面反面睡，一百八十度旋轉地睡，硬面、軟面都睡過了，就是睡不好。
我每天都是半夜或凌晨即醒，醒來總是呵欠連連，渾身不對勁，不是頭暈，就是精神萎靡。
今年過年，幾乎每天都有訪客，大家聽到我的「床邊故事」，每一組客人都跟著參與了這個話題，跟著來這張床上坐一坐、按一按，就自己的認知比較分析，努力幫我找出答案。
最認真的是大嫂。她長期為腰痛所苦，應該是對床最挑剔的人，她甚至親自往上躺了一陣子，試圖幫我做出「診斷」，努力做了很多分析。
但討論總是在「軟」「硬」之間徘徊，似乎誰也無法精準指出問題。
軟就軟，硬就硬，怎麼會在「軟」「硬」之間徘徊？因為這張床其實是硬床，表層有一層昂貴的乳膠墊，是柔軟的，躺下去時，身體會微微陷入其中，因此在體感上又是軟床。
這種設計，自然是非常有賣點的。
首先，它裡面是偏硬的，偏硬才有支撐，有支撐我們才不至於弄到整個人陷進海綿裡，舒服只有一會兒，睡一覺起來肯定渾身痠痛。所以它的定位是「偏硬」，和太軟的床做出了市場區隔。這一點，對於害怕軟床的人來說，非常具有吸引力。
其次，這也是對小孩子相對友善的設計。
這個床有硬度、能支撐，對大人沒問題，因為重量夠，能把床壓下去，所以像屁股這種突出的地方，也會自然微微凹陷，順著身體的弧度，床也形成自然弧度。那小孩呢？他體重不夠，壓不下去，但上面加一層乳膠墊，這時候小孩的身體和床之間有一層乳膠緩衝，也會自然形成人體的弧度。
如何？完美無缺吧？理論說完了，接下來就是試躺。說實在的，在為這些瑣事奔波來往的時候，身體都是相對疲累的，在有乳膠層的床墊上一躺，無論如何都會覺得放鬆舒服。
所以，理論完美、體驗舒服，我們還猶豫什麼？就買了。
我先前寫過一篇關於這張床的初體驗，提到我對乳膠墊的高度不適應，最後把床「翻過來」睡了。
翻過來睡的時候，最直接的感受，就是床墊由軟變硬，擺脫了那一層乳膠墊，直接睡上了偏硬的床面，在理智上無論怎麼想，都覺得問題解決了。
為什麼呢？因為我們「睡不了軟床，就是要睡硬床」，這個邏輯不是很明白嗎？照理說，選硬的就對了。
何況，以前連木板床都能睡，這床至少底下還有彈簧，再硬也有限。那天一覺醒來時，腰並不覺得痛，所以，我以為問題解決了。
但其實沒有。
我仍然睡不好，不是半夜或凌晨醒來，就是醒來渾身不對勁，不能放鬆。我每天都覺得精神不濟，但這張床由軟變硬了，仍然無法解決問題。
我腦子裡一片迷茫，如果翻過來睡硬面也不能解決，那麼到底問題在哪裡？
我甚至聯繫了原來的賣家德瑞克，一來一往討論了很久，對方甚至建議我貼牆而立，看看我的腰部空隙有多大，以此決定到底我適合軟床還是硬床。
總之，問題在軟硬之間，陷入了無限迴圈。
既然沒有辦法在邏輯上找出原因，只能依賴具體的經驗了。這麼多年來，我每天在床上不都睡得挺好嗎？那麼，找「原來的」床墊賣家，再買一張，不就好了嗎？
是的，其實我早就試過。但我在通訊錄裡無論怎麼找，都沒有相關電話。我一直有個印象，就是當初窗簾和床墊是跟同一個人買的，但那個人的聯絡方式無論如何找不到。
這個店家是我的學生家長介紹的，我只能拜託她，看能不能幫我找到店家的聯繫電話。
但她已經離開這行業很久了，無法提供諮詢，因此建議我還是找現在幫我處理的設計師介紹。
我後來想了想，她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，以為我單純就是要找床墊。其實床墊滿街都是，一點也不難，難的是要找「原來的賣家」。我知道她退休已久，把這些相關訊息都停掉了，實在不便相強，只好找現在的設計師商量。
其實，他們是同班同學，兩個人都很細心專業，照常理來說，她迴避一下，讓現任設計師全權處理，也是一種溫存厚道。
設計師為我做的最好設想，無非是店家信譽、東西好、價格公道，這雖然重要，但解決不了我現在最迫切的核心問題。
我腫著熊貓眼，又忍著腰酸背痛的身體，熬了兩三天之後，還是硬著頭皮拜託學生家長，請她無論如何幫我找找原來店家的聯繫方式。
這次，我明確強調，我要的不是一般的「好」店家，而是「原來」的店家。
她二話不說，找到了那個店家的line，直接拉進對話框。
問題似乎即將解決，我按捺著一陣狂喜，立刻給對方發了訊息。
但久候沒有回應，在line裡直接撥號也被拒絕，似乎對方的設定是封鎖陌生聯絡人。我只好再度求助家長。
她立刻發來了對方的手機號碼。
我的心頭狂跳，這下子總算要找到我原來熟悉的床墊了。
電話撥了好多好多次，終於打通。我興奮到幾乎語無倫次，把來意說了。
對方說，他確實是做「窗簾」的沒有錯，但他不做「床墊」。那材料工法都完全不同，他怎麼可能做床墊？
於是，我就像搭著雲霄飛車，又從高空中摔了下來。
沒有做床墊？那我的記憶是怎麼回事？千辛萬苦找到的店家，卻和我的記憶接不起來？
不過，在電話掛斷之前，他冒出了一句話，說他可以幫我介紹做床墊的店家。
「你要介紹的店家，會不會就是十五年前幫我介紹的店家？」
他很篤定地說，「不會，我沒有幫人家介紹過，更沒有幫人介紹過這一家，所以肯定不是。如果真有需要，可以把對方的電話和地址提供給你。」
我心裡一片迷惘。
他說得如此篤定，他沒有幫我介紹過店家，那麼，我的記憶被完全推翻了。
如果是這樣，他介紹的新店家，和滿街的床墊公司又會有什麼根本性的區別呢？我要的，是舊經驗中的床墊，不是任何一個新店家啊。
他沒有把店家的地址電話傳來。但兩分鐘後，我的手機響起，是一個陌生的號碼。我接通了電話，原來是窗簾陳先生介紹的新店家，老闆娘非常友善熱情，說我隨時可以找他們做床墊。
我先確認了一下：「請問你們做的是傳統的舊式的床墊嗎？」
「是啊。」
「不好意思，我們住八德路，你們十五年前有沒有幫我做過床墊？一大一小？你們有沒有留資料？」
「這個不確定耶，可能要花時間慢慢找，也有可能是我們做的。還是，你要不要把你們的床墊拍一下照片，給我看一下？」
「沒問題。」我立刻拉開床包，把床墊兩面都拍了照，傳給她。
「我看那個布花，好像⋯⋯有點像是我們做的。可是時間太久了，現在沒有這種布花了。」
我心裡浮起一絲希望，「布花什麼的都不要緊，最重要的是床墊，你們是傳統式的沒錯吧？比較硬的那一種？」
「是，我們是傳統式的。」
「你可以先幫我報個價嗎？」
「可以。」
我一聽報價，突然又燃起了希望。
我現在的床墊是兩萬五，她報價不到一萬，這種懸殊的價格，正是傳統和現代床的差異。價格的懸殊，至少證明了他們應該是傳統作法，和現代床截然不同。
老闆娘很熱情地說：「我們店家在永和，看你要不要來店裡看一看？」
我決定跑一趟永和。
下午三點多，我騎著非常不熟悉的路，抵達了這個老舊的店家。
看到店面，我差一點笑出來。
這些日子來，我們買這種東西，不是在宜家，就是特力屋，要不然就是各種大賣場，總之，店家有各種酷炫的裝潢，專業又親切的店員，儘可能寬敞舒適的空間，當然，還有昂貴的價格。
這家店門口，則完全相反。它不但沒有任何裝潢設計，最好笑的是，一張張的床墊就這樣豎起來，立在店門口，把整個門口擋住了一半。
另一邊看起來像工作台，於是，只留下了可供一個人出入的門口，甚至看不到裡面有沒有人。
我忍著笑往裡面走了進去，一邊大喊了一聲：「有人在嗎？」
老闆娘笑瞇瞇地迎了出來，原來還是有櫃檯的，只是在裡面。老闆也在屋裡，但裡面有點像古人說的「聽事前僅容旋馬」，他們是連「旋馬」的空間都沒有，老闆從裡面出來時，簡直沒有地方可坐，就只能那樣站著。
我說了來意，他們點了點頭，便把床墊放倒，後請我上去感覺一下。我一看，一張床正好把那點僅有的空間完全塞滿，更無餘裕。
「可以躺嗎？」
「可以可以。」
我往上面一躺。
啊，對，這就是「舊床墊」的感覺。很明確。
「欸，想請問一下，我們家的床墊到底是不是你們家做的啊？如果是，我想都不用想，跟你們買我就放心了。」
「應該是，我看那個布花很像是我們家的。但是太久了，不太確定。」老闆娘轉過頭看看老闆，「你看那個布花，是不是我們家的？」
老闆點點頭，「應該是。但是那種布花沒有了。」
我從床墊上爬起來，「如果是，那就不用試了，跟你們買就對了。呃，老闆，再請教你，傳統式的床墊跟現代的做法，到底有什麼不同？」
「現代式的床，都是獨立筒，這個彈簧跟那個彈簧是獨立的，沒有鋼絲勾連。傳統式的做法是把全部的彈簧都勾在一起，所以會感覺比較硬。」
「咦？那他們為什麼要那樣設計？」
「因為人體有曲線，彈簧一個一個，每個彈簧承受身體的不同部位，就是他們說的，符合人體工學的設計。」
「既然符合人體工學的設計，那不是很好嗎？為什麼我睡了會不舒服呢？」
「因為你的身體背面跟那個床墊密合，這樣躺一下沒關係，會覺得很舒服。可是跟身體密合，也是一種壓力，一整個晚上下來，血液可能不流通，就可能睡不好。所以這種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睡，像老人跟小孩，就都不太適合。」
我簡直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。
除此之外，我經過這兩週的折磨，又歸納出一個重要區別：新床會微微搖晃，傳統床則不會，高度穩定。
我大概每兩三天就會摺一次衣服，坐在新床上，我沒有辦法摺。因為它除了使我屁股陷入、腰挺不直以外，也有種微微的搖晃感，身體既然搖晃，摺衣的動作也無法準確到位。
這使我歸納出一個睡不好的真正原因：翻身難度升高。
這種床墊的人體工學設計，似乎使人不必一直翻身：但床的彈簧設計，卻也使人翻身不易。
我睡覺時一向不安分，常會翻身。但因翻身時必須身體稍微施力。所有貼地、貼床的動作都一樣，都要借一點地面、床面的反作用力，才能順利進行。但我只要稍一施力，這床便自然微微搖晃，好像把我的力量化解了。力量被化解了，我便翻不過去。為了翻過去，勢必要用更大的力量。我現今體重已近八十，頗有份量，自然需要更大的力量去翻身。
這個時候，雖在睡眠之中，但下意識地翻身，一次不行，就要第二次，輕輕的不行，必要加大力度，一次兩次用力，慢慢就醒過來了。
這種醒覺，不是因為睡飽，而是因為身體下意識地用力，被迫醒來。所以，我每天醒來時，都是呵欠連連，疲倦不堪，既無法再睡著，也無法神清氣爽地醒來。
將近兩週的折磨下來，我終於大致分析出我無法適應這個床墊的原因了。
和軟硬有關，但也不只是軟硬的問題。
我確實需要硬床，但不是這種微微搖晃的硬床。我要的是堅固穩定，不會輕易晃動的硬床。事實上，傳統床表層也沒有那麼「硬」。它所謂的「硬」，其實是結構上的紮實，而不是硬梆梆的，皮膚壓上去會痛的那種硬。反過來說，這張德瑞克名床翻過來的硬面，其實是表皮太硬，比傳統床還硬，是一張「會全身搖搖晃晃所以感覺好像還算軟」的硬床。
所以光說軟硬，抓不到問題核心。
一言以蔽之，問題不在軟硬，而在彈簧結構。對於我這種「肥胖沉重」、年近花甲的老男人來說，床不能太軟，不能太包覆，也不能太搖晃，要穩固紮實。所以，我只能睡傳統床。
另外，也許還有一個很難成立的，不正經的結論：越是有名的，現代的，流行的東西，受大眾歡迎的東西，可能就越不適合我。
我需要小店，老店，傳統店，特別是連店門口都塞滿床墊，像倉庫、像工廠的那種。那種地方對我來說，根本就是「寶庫」，跟我這樣的人，簡直超速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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